后城咀石城：龙山时代最复杂的城防体系

　　作者：孙金松（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

　　内蒙古中南部地区，是龙山时代石城的重要起源地，在考古学的视野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经过多年的考古研究，诸多实证清晰地表明，龙山文化在这片土地上衍生出了独特的文化特征和社会结构。这里的龙山文化石城发展可溯源至仰韶晚期的白草塔遗址，经历了阿善三期文化、永兴店文化和大口二期文化的演变，逐步构建起了一套复杂的石城体系。

　　这些石城从最初的简单布局到后来的复杂结构，从单一的防御性建筑到具备多元的社会功能，体现了人类在特定历史时期对环境的适应与利用。自2019年起，为了做好“考古中国——河套地区聚落与社会研究”这一重大课题，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院成立项目组，对后城咀石城进行了持续的考古发掘工作。

　　后城咀石城出土的器物。从上到下为宽裆鬲、玉刀、石斧。图片为作者提供

　　独具特色的三重防御体系

　　后城咀石城坐落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清水河县浑河北岸，其年代距今约4200至4500年。作为内蒙古中南部地区的典型遗址之一，后城咀石城与陕西的石峁、山西的碧村等遗址均为研究龙山时代石城的重要遗址，为深入了解这一时期石城文化特征与社会发展状况提供了线索。

　　后城咀石城周边自然资源丰富多样，地理位置险要。通过考古调查，项目组在该区域发现了大量与龙山时代相关的遗址及石城址，为研究内蒙古黄河两岸龙山时代的聚落分布、格局提供更多线索。其中，白草塔、小沙湾、寨子塔、寨子上、下脑包等石城的研究成果尤为突出，为深入探究龙山时代的聚落形态与社会组织结构提供了丰富的实物资料与关键线索。

　　后城咀石城大型台基（由西南至东北）。图片为作者提供

　　考古队运用系统科学的考古调查与发掘方法，采用了包括遥感技术、地球物理探测等在内的一系列先进技术手段，将地面勘探与试掘相结合，逐步揭开了后城咀石城的神秘面纱。后城咀石城的整体结构复杂精巧，呈现出典型的防御性建筑风格。高大坚固的城墙坐落于浑河北岸的高台之上，由石块堆砌而成，结构稳固。后城咀石城巧妙地利用了自然地形条件，构建起严密的防御体系，充分展现了当时人们在建筑技术与防御策略方面的高超智慧与精湛技艺，为研究龙山时代的建筑技术与军事防御理念提供了重要范例。

　　自2019年起，后城咀石城的系统性发掘工作持续了六年。项目组在后城咀石城城门区发现了城墙、城门、马面、台基、墩台、壕沟、地下通道等重要遗迹，揭露出目前考古发现的龙山时代最为复杂的城防体系——地面的三重防御体系与地下的通道体系。地面的三重防御体系，第一重由主城垣、主城门，以及主城门两侧与主城垣相接的两座马面构成；第二重由瓮城城垣、其上的四座台基与两座墩台，以及瓮城城垣外侧的壕沟构成；第三重由外瓮城城墙、城墙两侧马面、台基，以及与外瓮城城垣平行且与两侧自然冲沟相接的壕沟构成。第一、二重构成“瓮城”，第二、三重构成“外瓮城”。地下的通道体系，则由城垣外侧的壕沟和地下四通八达的通道构成。地上及地下的复杂建筑有机结合，共同构建了后城咀石城独具特色、防守严密、攻防兼备的立体防御体系。

　　项目组在城内确定了墓葬区，近两年还新发现了“宫城”区域。该“宫城”包含城门、城垣、台基、房址、石墙，以及门道等二十多处遗迹。通过近年来的综合研究，基本明确了后城咀石城的三重防御体系、地下通道体系、高等级建筑群、墓葬的聚落布局等关键特征，为深入探究中国古代城市建制的起源与发展，尤其是城防体系的演变历程提供了可靠的实物资料与关键线索，对完善中国古代城市发展的历史脉络具有重要意义。

　　石城居民的生活

　　后城咀石城发掘出土了丰富多样的文物，包含陶器、玉器、石器、骨器等类型。其中，陶器有鬲、斝、甗、盉、瓮、罐、豆等，从这些日常生活用具，可窥探后城咀人群的生活风貌。玉器多集中发现于2号壕沟或5号台基附近，包括玉铲、玉刀、连璜璧、玉环等，且于石墙中亦发现玉器。此“藏玉于墙”的独特文化现象，对石峁等晚期石城产生了影响。此外，玉器与陶寺遗址、碧村遗址、石峁遗址、齐家文化遗址中出土玉器存在诸多相似之处，这种用玉习俗极有可能反映了后城咀人群的宗教信仰，为探究当时的精神文化世界提供了重要线索。

　　后城咀石城出土石器如斧、刀、镞、凿、刮削器等，皆为本地永兴店文化的典型器物，反映了当地的石器制作工艺传统与生产生活工具的使用特点。骨器主要分布于外瓮城区域的两条壕沟及外城墓葬内，涵盖镞、锥、针、笄等类型，其中骨锥、骨镞多见于外瓮城壕沟，骨笄出土于墓葬，其分布规律暗示了不同骨器在当时的功能差异与使用场景。这些出土遗物从不同维度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经济活动模式，为研究当时的社会经济与文化状况提供了直接的实物证据。

　　后城咀石城出土的遗物在展现其丰富物质文化的同时，也为研究当时人群的生业模式提供了关键依据。对人骨碳氮同位素的检测结果显示，后城咀先民的饮食结构以粟、黍等为主，并含有一定比例的动物性蛋白。通过对遗物的综合分析，研究表明石城内居民主要从事以粟为主、黍为次的旱作农业生产活动，同时兼营一定规模的畜牧与狩猎经济，呈现出多元化的经济形态特征。结合动物骨骼的鉴定结果可知，猪、羊、犬、马属、野兔、犬科和鹿科等哺乳动物，以及少量雉等中小型鸟类是当时人们获取动物性资源的主要来源。这些发现为重建当时的生态环境与生活场景提供了翔实的实物证据，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龙山时代人类的生存状态与经济活动模式。

　　建筑史上的开创意义

　　以后城咀为代表的龙山时代石城，在建筑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率先大规模使用石材营建城址，推动了人类居住方式的变革；将居住场所从地下、半地下转变为地面建筑，为中国历史时期建筑形制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框架。其中，马面、瓮城、角台等防御性建筑元素的出现，对中国古代城址防御体系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后续近四千年的城防布局发展过程中，这些要素不断传承延续，开中国古代城市重视防御功能的传统理念之先河，在城市建设与军事防御领域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与价值。

　　后城咀石城的城门结构特征显著，其直入式主城门结构与后期辽宁北票康家屯夏家店下层文化石城址的城门、商代望京楼城门址的结构特点一致，转折式入城方式则与石峁、碧村等石城的入城方式一致。这些发现揭示了后城咀石城在文化传播方面的重要意义：一方面，后城咀石城的文化面貌在延续本地区已有文化传统的基础上，与晋西、陕北、甘青等地区同时期的考古学文化建立起紧密且频繁的联系。其独特的建筑技术与规划布局理念对晋西、陕北乃至中原地区的后期考古学文化产生了积极且深远的影响，成为区域间文化传播与借鉴的关键实例。另一方面，后城咀石城积极参与并推动了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进程，其建筑技术与黄河、长江流域的龙山时代石城相互交流融合。此外，后城咀石城所在地区石城群落的发展，为石峁等大型“都城”的形成提供了重要基础与支撑，有力地促进了区域文明的进步，成为文化融合与发展过程中的关键推动力量，对周边地区及其他考古学文化产生了广泛的辐射带动作用，在中华文明的发展历程中留下了深刻的历史印记。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02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