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打破“唯GDP”论 不要夸大南北经济差距
原标题:陆铭:打破“唯GDP”论 不要夸大南北经济差距
【南北经济,都挺好】
近期,“南北经济差距”的话题又被炒了起来,诸如“大南方时代”“南方全面碾压北方”“南强北弱”等声音再次充溢网络。如何看待南北经济差距问题?南北经济差距真的有那么大吗?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记者就这些问题专访了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特聘教授陆铭。陆铭表示,我国区域经济格局的变化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对于出现的差距问题不必大惊小怪。如果从人均GDP的角度看,中国南北经济差距没那么大。所以不应该把问题夸大,不能盲目认为政策干预可以纠正市场配置资源的趋势。陆铭认为,要打破“唯GDP”论,地方经济须更加注重“全局”“长期”和“多维”发展。
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记者:你如何看网上那些“大南方时代”“南方全面碾压北方”“南强北弱”等声音?
陆铭:关于南北经济差距问题,学术界几年前就开始讨论了。一种说法是,中国区域经济发展由过去的“东中西差距”变成现在的“南北差距”,我觉得这种说法是有问题的。在传统思维方式下,一些区域研究者对于平衡发展的理解有很大误区。比如,经常听有人说,国土空间规划要空间均衡,这个空间均衡实际上是一种均匀分布。现代经济的基本特征是集聚发展,如果要在区域经济发展和规划中追求传统意义上的均衡发展,那就跟现代经济的集聚发展是矛盾的。
其实,所谓的南北差距不是这两年才开始的。在更为广阔的视野下,地区经济差距的出现和演化,是因我国历史上几次地理大变迁而形成的。在我国历史上,经历过三次城市体系或者说国土空间格局的重大变化。第一次是唐宋期间,中国经济重心从北方往南迁。这其中的技术背景是水运占据了运输主导地位,其比陆上运输的效率更高,随着人类造船技术的发展,很多货物开始用内河航运运输。这一次经济重心南移伴随着一些北方城市的相对衰落,最典型的就是西安。第二次变迁是明朝迁都北京以后形成了以北京为中心的经济格局,一直影响到新中国的产业布局。在计划经济年代,大量的投资包括重化工业投资都在中国华北和东北,加强了华北地区和东北地区经济在整个国家的重要性。第三次大的空间格局变化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全面加入全球化。全球化一个最重要的驱动力是国际贸易。中国全面深入加入全球化后形成出口导向型的经济发展模式,使得东南沿海地区的重要性又有所提升。这期间,东北和华北经济的重要性相对下降。
总体来讲,中国在改革开放初期是北强南弱,北方同南方的经济差距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就开始慢慢在收窄。经济重心向南迁移的过程带来了很大影响,很多人对这个问题不太理解,产生了很多社会争议,也给经济相对衰落的地方带来一些情绪和失落感。我想提醒的是,南北差距实际上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只要全球化的进程不中断,只要中国坚持改革开放,同时人类还是以海运作为国际贸易的主要运输方式,东南沿海因为自然条件的优越性,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获得更快的发展,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不必大惊小怪。人们需要去适应市场化配置资源的结果,逐渐调整心态。
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记者:“不以GDP总量论英雄”已经强调多年,这背后的深意是什么?
陆铭:在传统的经济体制下,各地都在意自己的GDP增长,当每个地方都在最大化自己的GDP、税收和招商引资的时候,地方政府行为实际上在起着重复建设、分割市场、不顾长期投资回报的反作用。比如说以前,所有地方都在建工业园,现在说发展数字经济,所有地方就要发展数字经济,这样一来所有的地方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地方政府更愿意加大投资搞建设,而相对不愿意投资在民生相关的项目上,比如说医疗、教育,因为医疗、教育短期看不到经济增长效益。
要打破“唯GDP”论,其深刻的含义在于要打破对地方政府传统的政绩考核机制,更加注重“全局”“长期”和“多维”发展。“全局”就是要看全国,南北经济发展就要在地方之间进行分工,有些地方更多是发展制造业、服务业,有些地方更多发展农业、旅游、自然资源产业,还有些地方要承担国土安全、生态安全的功能和作用;“长期”就不能只看当下的经济增长,还要考虑投资有没有回报,债务未来是不是能够偿还;“多维”就是既要有GDP增长,也要民生,要环保,要社会公正,要生活质量。不能出现地方经济增长速度越来越快,而百姓的获得感却没有同步增长的情况。
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记者:在新发展格局下,北方地区有哪些比较优势和发展机遇?
陆铭:国家的发展要有总体格局,这涉及地方发展比较优势的问题。不同地方有自己的发展条件,比如说地理条件不一样,气候条件不一样。我在一系列关于南北经济问题的论述文章中,强调一旦一个地方与其他地方有比较优势的差异,经济格局和产业格局就会有所差异。
首先,北方有历史遗留下来的优势。在北方,北京的研发能力仍然在全国排名第一。跟北方的研发优势相关的,东北一直有“大国重器”产业,西北也布局了很多军工产业,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优势,在未来不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第二,资源优势。北方平原面积很大,东北有黑土、东北大平原,是中国的大粮仓,未来大粮仓的地位可能还会进一步加强。再比如,东北这些年已成为了中国最大的生猪养殖基地之一。在东北,人口流出的地方,腾出了大量的土地做大规模农场,可以提高农业的生产效率。北方地区还有很多森林、铁矿、煤矿、天然气资源,资源型产业仍然是中国北方非常重要的优势。第三,旅游产业发展优势。如果没有疫情的话,中国人很喜欢到日本、韩国旅游,比如北海道等地方很受欢迎。那么,哪里最有可能成为“中国的北海道”?那就是东北。人们夏天去东北不是很热,冬天可以去滑雪,整个东北的气候条件、地理条件跟北海道非常像,随着人口的流出,就可以发展旅游产业。总的来讲,东北有自己的比较优势,没有南方的条件,就在特定条件下做好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就行了。
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记者:南北方经济的差距,有办法缩小吗?
陆铭:这个问题,我们先要把缩小什么讲明白。如果是说缩小总量差距,除非是去做北方有比较优势的产业,政府的扶持政策要去扶持与其比较优势相符合的产业,这有利于提高经济总量。但政府千万不能盲目去投资那些没有比较优势的事情。
如果要是着眼于人均差距的话,问题就没那么严重了。南北方的差距,如果以人均GDP指标来看,没有那么大的差距。以东北为例,东北的人均GDP仍然略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东北的城市化率也是全国最高的地区之一,基础设施到现在也不算落后。即使现在东北乃至北方经济增长慢一点,也不要去夸大它。
我甚至认为,北方的人口往南方流动是好事。当前,每个地方的GDP在全国的份额和这个地方在全国的人口份额是不一致的:有些地方GDP份额高一点,人口少,那么就比较富一些;一些地方人口多,GDP总量低,人均收入就低一点。每一个地方人口是多少和GDP规模有多大,不是政府干预出来的,而是这个地方不断地去寻找自己的比较优势,由其有比较优势的产业所能提供的产品和服务的总量决定的。我国现在有人口向GDP份额高的地方流动的趋势,使得全国地区之间的人均GDP差距在缩小,正在出现人均意义上的“平衡发展”,因此不用过于担忧。但是在此过程中,人们认为北方存在的体制和观念上的很多问题,也需要加大改革力量,以为高质量发展创造条件。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不能寄希望于行政力量的干预来改变市场经济和全球化进程配置资源的结果。(经济日报-中国经济网记者 马常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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