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溯源与语文素养
作者:齐元涛(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古代汉语研究所所长)
《语文课程标准》对课程目标有这样的表述:培育热爱祖国语言文字的情感,认识中华文化的丰厚博大。2017年国家统编小学语文教材发行,新教材的变化有:把汉语汉字摆回第一位置,先识字再学拼音,古诗文比重提高。
面对课标的要求和教材的变化,语文教学如何实施?2017年王宁教授在央视《开学第一课》展示了汉字溯源对汉字、汉语、文化学习的魅力,“字以溯源”成为语文学习的重要理念。
汉字是中华文化的载体,汉字的历史字形相当于历史文化的化石,汉字溯源,对汉字汉语的学习、对文化素养的提升都有很大帮助。
汉字溯源与识字教学
早期字形具有较强的象物性,字形与词义的联系较为直观。根据低年级学生以形象识记为主的认知规律,通过生动有趣的汉字溯源,可以收到较好的识字教学效果。
儿童七八岁入小学,对词义已有基本了解,词义不是教学的核心,字形与词义的关联才是重点,但楷书简化字往往不能显示这种关联,字形历史溯源就显得非常必要。世界上早期的自源文字都是象形文字,后来其他象形文字都改成了拼音文字,只有汉字坚持下来,并不断适应记录汉语的需要,发展成为我们今天使用的楷书。汉字从古至今无间断使用的历史,可以为汉字溯源提供充足的条件。楷书中不能分析的字,通过溯源就可以找到形义关联。
例如“及”,我读小学时曾因为写错这个字而在亲戚面前出丑,可以说非常痛心了。这个字的第二笔是横折折撇,我错写成横折横折折撇。我当时多写了一个横折,是因为完全不知道这些笔画的来源和意图。如果了解这个字的形源,就会明白这个字为什么这么写。“及”的甲骨文字形作“”,由“人”和“又”组成,“又”是手的象形,一只手在一个人的身后,表示“逮住”“赶上”,“望尘莫及”中的“及”就是“赶上”。从甲骨文渐变到楷书,“人”和“又”连笔书写,横折对应于原来“人”的一部分,折撇对应于原来“又”的一部分。如果当初老师在识字教学时能结合形体溯源,我想就不会出现令人汗颜的场面了。
在儿童经常写错的字中,有很多可以通过溯源的方式帮助解决。“金榜题(*提)名”为什么从“页”?“不胫(*径)而走”为什么从“月”?“一副(*幅)对联”为什么从“刂”?“罄(*磬)竹难书”为什么从“缶”?适度溯源,不但字形易记而难忘,对词义的理解也更准确而深刻。并且,这些部件都有一定构字量,举一反三,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教学效果。
目前市场上的识字产品很多,存在两种弊端:一种是用楷书字形机械识记,一种是用联想图画趣味识记。机械识记,把汉字看作纯粹的符号,不符合儿童学习特点和接受能力,有些孩子虽然短时间内看似认识很多字,但最终往往因为这些字形缺乏和词义的有机关联,又会很快忘记。“趣味识记”,这里打了引号,是指那些为了趣味而破坏字理牵强附会的图画识记法。图画与字形之间存在复杂的关系,简单地将图画与字形比附,无法真正体现形义的准确关联,容易导致儿童对字形理解的偏差,有时反而会增加儿童的识记负担。
汉字溯源与词义理解
汉字是据义构形的,早期字形对词义具有映射作用。通过汉字溯源和形体分析,可以释放词义信息,加深对词义的理解。
例如,有很多人在网上求助对成语“不肖子孙”的理解,及其与“不孝子孙”的区别。要把这个问题讲清楚,就需要对“肖”和“孝”的字形作简单溯源。《说文解字》:“肖,骨肉相似也。从肉,小声。不似其先,故曰不肖。”通过溯源,我们知道“肖”中的“月”早期写作“肉”,表“骨肉”之意,“肖”的本义是后代子孙与先祖长得相像,“不肖”就是后代子孙长得不像先祖。后来词义进一步发展,“不肖”指不如先祖,有不成材、不正派之义。《说文解字》:“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从字形可知,“孝”的本义是子女对父母的孝敬。通过字形溯源,“不肖子孙”与“不孝子孙”的含义以及为什么有这样的含义,就可以落实了,它们的意义也因为有了字形线索而可以区分得很清楚。
如果词义的讲解不能落到实处,学生的理解就无法扎实。字形是词义的载体与外化形式,通过形体溯源,寻求汉字的形义关联,是词义落实的有效手段。
汉字溯源与文化积淀
汉字是文化项之一,与其他文化项具有互证关系,古汉字字形可视为中国古代文化的化石。陈寅恪曾说:“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通过汉字溯源,可以展示贮存在汉字字形中的文化信息,增加文化积淀。
《孔雀东南飞》有这样两个句子,“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两句话中的“取”都是“娶亲”之义。今天“娶亲”一词写作“娶”,《孔雀东南飞》中的“取”为什么有“娶亲”之义?稍作字形溯源,这一疑问即可解开。“取”从“又”从“耳”,在古文字中“又”是手的象形,“取”的构形以手里拿着耳朵表示“获取”义,这是对古代狩猎、战争礼仪的映射。古代狩猎获得禽兽、战争俘获敌人,割下左耳,论数计功,因此“取”的“获取”义带有强行获得的特点。许多由“取”组成的双音词,都能体现这一特点,如“争取”“掠取”“索取”“牟取”“攫取”“篡取”“夺取”“强取豪夺”等。“取”的“娶亲”义,是沿着“取”的强行获得这一特点方向上的引申,这又与古代的婚俗有关。古代有抢婚习俗,抢婚是以强制手段获得女子并成亲,古人就用“取”字记录“娶亲”义,这样《孔雀东南飞》中的“取”当“娶亲”讲就不难理解了。后来又造了“娶”字专门记录“娶亲”义。
由“取”的例子我们看到通过字形溯源释放出的古代文化信息,也可以看到这些文化信息对词义特点和词义发展的影响。
字课理念与语文教育
汉字是形音义的统一体,通过形体溯源学习汉字、汉语、文化,是以汉字形体为中心向汉语、文化的辐射,因此在某些适宜的教学环节,可以尝试建设以汉字为中心的字课教育,将汉字、汉语、文化的学习进行适度整合。教学无定法,但需要有抓手,在语文教学中适当发展字课理念,以汉字为抓手,可同时实现语言文字学习和优秀文化传承的双重任务。
“字课”的说法早已有之。1901年曾出版过一套书,叫作《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这套书以“字课”命名,从字形分析、字义讲解、文化信息等方面对每个字进行说解,以图画辅助展示词义信息。在今天看来,其繁体字形、反切注音以及受时代局限而作出的错误释义等,都已经不能切合当代初学儿童的需求。但我们仍可借鉴其字课理念,在吸收传统语文教育经验的基础上,对字课从内容到形式作全面改进,为语文教育拓展途径。具体来说,在内容上,字课教育应实现对汉字形音义的关联,对字形文化的挖掘,以及汉字与古代诗文的相互印证等;在形式上,应充分发挥融媒体理念,利用传统媒体与新媒体各自的优势,让语文教学实现立体化传递。
近年来有人提出建立“中华字课”的设想,并进行了多方面的有益尝试,还出版了一批儿童读物,比如《汉字魔方》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在接受师生体验和反馈的基础上,字课设计能不断提升品质,做成精品,为语文教育提供内容充实形式活泼的可用资源。当然,内容的增广和形式的更新都要以知识的准确为基础,科学性是教育的生命。
《汉字魔方》李英张晓清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22日0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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