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在
作者:刘江滨
头天下了一天的雨,洗得天空湛蓝,草木青翠,北风吹得紧,云彩和尘霾了无踪影。
在这样晴好的日子里,我登上了久怀悬想的尧山。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石家庄上大学,假期坐长途汽车回平乡老家,数次从隆尧的山口经过。乍见此山,我感到异常惊奇,华北平原平畴千里,一望无际,怎的突兀地耸立着一座孤山?在家乡一带,曾经耳闻老人们说起过到唐山进香、那里的神祇灵验一类的话,平乡距隆尧有一百来里路,并不算近,可见人们的虔诚与笃信。唐山,即尧山。这更增加了我对尧山的好奇。不过,那时坐长途汽车,只是在山脚下匆匆路过,沿途到处都是烧石灰的,烟尘弥漫,呛人眼鼻。
尧山分南山、北山,中间是谷底,一条公路穿越其间,两侧盖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子。如果按山的姿容来说,尧山实在太矮、太普通了,用于山的形容词诸如“高峻”“崚嶒”“巍峨”“雄奇”之类,与它一点也不沾边。尧山方圆4.8平方公里,海拔157.6米,与秦始皇陵的那座假山(封土)高度相差无几。关于尧山的成因,有的说是太行山余脉,蜿蜒至此,又隆出一峰;也有的说尧山早于太行,华北平原尚属一片海域时,即为海上的一个孤岛。暂无确论,姑妄听之。但天地造化,让其独立沃野之上,绝对有其神妙奇崛之处。正应了那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个仙,就是中国上古时期五帝之一的尧帝。尧,号陶唐氏,始封唐侯于此,尧也称作唐尧,故此山名尧山,也叫唐山。
尧山南端有一条河,名汦水,自西向东流过。今天站在山顶能够看到一带白亮亮的河水,似乎水流不小。依山傍水的地方人们往往称之为风水宝地,换言之就是地灵人杰,钟灵毓秀。后周两位著名的有为皇帝郭威、柴荣即出自此处,而李唐的祖籍也在尧山。唐太宗李世民在尧山故里修建了唐祖陵,并追封四代祖、三代祖为宣皇帝、光皇帝。在尧山东南十几里处至今仍有唐祖陵遗址,有残存的石人石马,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由此看来,这里的确是一方文化底蕴厚重的宝地。
我先登上北山。山不高,却修了盘山路,在山顶极目远眺,绿油油的麦田在远处延伸铺展,一些村庄散落在田野之上,天地相接处仿佛圆规画了一个弧,让人想起《敕勒歌》中所说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山上几乎没有大树,只有小树和野生荆棘。北山有几座庙,香火颇盛,每年四月初一开始有近一个月的庙会,吸引冀南一带和周边省份的群众纷至沓来,最多可达百万人次。据说,因了这几座庙,人们有所忌惮,北山方得以保护,而南山几乎被开掘殆尽。尽管如此,北山东坡还是遭到了破坏。最令人痛惜的是,唐初除修建李氏祖陵外,还在宣务山(即北山)开凿石窟,有3500余佛像,宣务山石窟曾和邯郸响堂山石窟齐名,然而随着开山凿石的隆隆炮声,它们彻底消失了。
南山其实才叫尧山,北山叫宣务山(《山海经》谓虚无山),合称尧山。走进南山,我一时惊呆了,眼前的景象竟如战争后被洗劫一空的残垣断壁,让人联想起圆明园的惨状。整个山体的腹部全部被挖空,只有周遭矗立着白森森的石壁,犬牙交错,仿佛人被割去肌肉,唯余惨白的骨头,触目惊心。山谷积存着雨水,极为清澈,有鱼儿和蝌蚪悠闲地游弋。据说,水深可达二三十米,全是挖石头留下的深坑。我捡起一颗石子向水面上投掷,只听扑通一声,声音沉闷,可见确实很深,不由咋舌。目睹此景,心中不禁隐隐作痛,山不可再生再造,南山旧貌已不可能重现。俗语有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尧山山体不大,像一个瘦弱的母亲,维持了多少代人的生计。尧山的石头有“坚而不脆,韧而不疏”之誉,闻名遐迩,据说大名鼎鼎的赵州桥就是用尧山山石砌成。当地流传一句话,“修了赵州一座桥,吃掉尧城半架山”,这话当然有些夸张,但由此可知开采尧山从久远的年代就开始了。石板、石子、石灰、石雕、石塑等等的取材,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尧山的肌体,这些石料从尧山出发,进入豪宅大院以及寻常百姓家,源源不断。尧山周边的石子厂、石灰厂、石料厂林立麇集,张开巨口,吞噬着尧山的资源。尧山像一位被榨干乳汁的母亲,呻吟着,喘息着,奄奄待毙。
尧山之痛,是自然之痛,文化之痛,人类之痛。
让人庆幸的是,2009年,对尧山漫长的开发行为终于终止了,绿色生态发展之路就此铺开,尧山的命运迎来千载难逢的逆转。“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虽然山不可再生再造,但依然可以因地制宜,随物赋形。废弃的石灰窑遗迹不失为生态教育的范本,清澈的水池可成为悠闲垂钓的鱼塘。尤其是北山保存基本完好,如维纳斯,即使断臂,亦仍迷人。县里制定了总体保护开发规划,在尧山核心区5平方公里范围以内,不允许经营性开采和建设工业企业;在周围10平方公里的控制区以内,对现有各种污染企业实行关停并转,“资金下山,绿色上山”,利用原来的资金和技术开辟新的生财之路。尧山打起了文化牌、生态牌、绿色牌、旅游牌。生态恢复首先要在山上大规模植树,而今,桧柏、侧柏、女贞、刺槐、椿树等遍布山间。人与自然不再颉颃对抗,而是相谐共生。尧山开始涵养、将息、蓄力,慢慢恢复元气,终有一天,尧山会重新成为华北平原上的一颗明珠,焕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我从南山下来,遥望北山,只见山体披上了一层绿装,虽然还不那么蓊郁苍翠,但那些小树正在拼命地上蹿、成长,大树参天、浓荫蔽日可期。相信不久的将来,青山永在、绿水长流不再是梦中的愿景,山水相依、山水相映的美丽景色将成为永远的图画。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29日15版)
相关新闻
- 2017-01-20陇周刊(2017年 第3期)
- 2017-01-26陇周刊(2017年 第4期)
- 2017-02-10 陇周刊(2017年 第5期)
- 2017-02-17 陇周刊(2017年 第6期)